我穿过公园,市声扑面而来。蛙声如星辉,消失在城市的夜空里。
相传南宋名将韩世忠曾至江湾屯军。在如今的宝山和嘉定之间驻兵厂,因此后来这块区域得名厂头镇。
那是南宋建炎三年。“入夜,韩世忠批阅文件,众蛙群集帐外鸣声不止。韩走出帐外一看,众蛙昂首望韩,蛙声顿止,韩惊讶不已。如此反复多次,韩随手拿起笔来,蘸朱砂洒向蛙群,从此厂头附近的青蛙头上都生有红色的斑纹。另一传说,韩世忠驻兵厂头,夜间部署用兵,蛙声不止,妨碍了传令,韩世忠即向蛙承诺如不叫就予以嘉奖,蛙声顿止。过不久有一只蛙来讨赏,韩即以朱砂笔在头部点了一下,从此厂头的蛙头部皆生有红斑纹。”
以上,是散落在《厂头镇志》里的一则民间传说。如今,即便是老上海人也不一定熟悉这个古镇地名。历史上,厂头镇先后被划入嘉定、宝山,如今划归普陀区,其实这块地在物理上没有丝毫挪动,却已经完成从边郊到中心城区的跃级。
895年过去,昔日的冰与火均归于尘土。站在历史上的厂头镇位置,环望四周高楼环绕,万家灯火,平静的街面上,车来车往,于此想象沿着长三角平原能到达的徐州、盱眙、瓜州渡口;想象金兵南下,完颜宗翰破徐州,韩世忠于沭阳兵败,想象没有抓到宋高宗的金兵纵火焚扬州城后北撤;想象整个江南曾如履薄冰,而自然却浑不在意,依旧开花,依旧一候元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营帐内的韩世忠一定是五内俱焚,本应是身经百战、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武将,才会连些许蛙鸣也无法忍受。
春分过后,我在一个平常的夜里准备穿过一座公园回家。
刚刚下过雨的路面,湿漉漉的,路灯下,草木抽芽拔节,也是湿漉漉的。散步的居民对着路灯下新萌花朵的樱花、结香和郁金香欣喜取景。即便每一年都会有春天,每一个春天公园里的这些花都会开,但人们还是忍不住驻足停留。而夜幕中的红叶李开着成片的白花,远远望去,也像湿漉漉山上的一团岚。
恐怕是方才下雨的缘故,常年在公园各占一角唱歌跳舞的队伍今天都不在。安静的空间里,听见一片咯咯的声响从左手侧发出。好像有人在转动水车。我有一刹那的疑惑。那里没有道路也不见树林人影,只是空无一物的黑洞洞,究竟有谁在那里发声。间或一样什么东西在空无中一动,翻出水花和涟漪,借着路灯的光亮一圈一圈荡漾出来,这才让人恍然大悟,那空白处是夜晚的池塘,咯咯声,就是水边的蛙声。
原来是地气渐暖,蛙群现身,入夜昂首求偶。过不了多久,孩子们就能在池塘边用小漏勺捞蝌蚪了。我想着这些,一边走路,一边想到白天在上海地方志里看到的厂头镇的红头青蛙的故事。
人世间斗转星移,曾经的稻田竹屋、曾经的水网密布,其环境连带附着于地表建筑上的往事都被消化在这座城市的日常中。人口稠密的市区里,蛙声再一次响起。那被韩世忠的朱砂笔点化过的厂头镇青蛙的后裔,还存在吗?
当想到一切都在变化,想到几百年前的此处,与几百年后的此处均与我无关,但几百年前的蛙声,和几百年后的蛙声恐怕都不会有改变;想到韩世忠在此点蛙的11年后,辛弃疾才出生,想到辛弃疾写下“听取蛙声一片”时,他见过的世界与我见到的世界在表象上千差万别,但人能感受到的七情六欲却依旧相通……我想,这片土地不是一个平面,而是一个生命体,不是四季在流转,而是万物流转,唯有四季是恒常的存在。
我穿过公园,市声扑面而来。
蛙声如星辉,渐渐随着我脚步的移动,消失在城市的夜空里。
我知道许多事脆弱易折,我知道在一座讲究效率的大城市里生活要适应“变化是最大的不变”。我知道时间的流速,知道个人的局限。我知道哪怕是一个人类幼童也能轻易捉住一只青蛙,但即便所有人类的财富加在一起,也不能叫青蛙在季节到来时停止鸣叫或者改变声调。
我便还能相信许多事就像相信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春天,当它要到来时,是不可撼动。(沈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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