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柳宁馨 杭州报道
编者按：
市场活力来自于人，特别是来自于企业家，来自于企业家精神。
近年来，民营企业迎来了“接班潮”，在传承和创新之中，企业家精神的延续更加珍贵。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采访了多位典型的二代企业家，他们有的自主创业，有的临危受命，有的跨界接班，虽然各自领域和经历不同，但同样拥有创新、勇气、信心。在世界经济形势变化、下行压力明显的当下，企业家精神如金子般闪闪发光，也将穿透时间，指向未来。
上午9点，蒲惠智造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蒲惠智造”）董事长王克飞正在办公室工作。创业5年多来，王克飞在办公室的时间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业务。
（王克飞（左）在工作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作为一家科技创业公司的董事长，王克飞身上的担子不轻松，从2018年创办企业到如今筹备企业上市，滴答流转的时间对他而言，既是资源的积累也是认知的提升。
如今，蒲惠智造获评国家级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并牵头主导制定国内离散制造业首个云化执行规范，成果日渐丰硕。
王克飞的另一个身份是企二代，但是他并没有选择继承家族企业，而是自己创业。这条创业之路从哪里开始？
王克飞的父亲是西子联合控股有限公司董事长王水福。自1981年创办西子电梯厂，王永福连续创业40多年，从电梯、锅炉、停车设备，到盾构机、核电、航空部件等高端装备制造，一路带领企业走向中国500强，旗下6家企业获得浙江省各级政府质量奖，他也是浙江唯一荣获中国质量奖个人提名奖的浙商。
“父亲说过，高端制造的路不拥堵。他紧跟国家战略，近些年又扎进航天制造领域‘二次创业’，参与到国产大飞机的产业链中。”王克飞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传承父辈的创业精神对自己至关重要。
在王克飞的印象中，父亲总是在钻研工作，平时休闲娱乐也很少。成长在这样的家庭之中，王克飞学习的是父亲的质朴作风。而在外读书学习到的新鲜知识，也在他潜意识中种下了一颗创业的种子。
一次游学经历让王克飞印象深刻：无论在欧洲、美国还是中国，几乎很少有家族企业在超过百年的发展过程中，主营业务或控股股东不变。“必须去创新，尝试新的领域，否则就会走下坡路。创业，而不是守业，自然而然成为一个方向。”王克飞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虽然，当初刚毕业的王克飞还不明确自己创业的具体领域，但他很清楚，要去学习当下先进的技术，做行业的引领者，而不是“吸尾气、看尾灯”。
王克飞先去了浙江省经信委下属的浙江省工业经济研究所，研究产业集群和块状经济。之后回到西子联合担任CIO首席信息官，还主导工业互联网领域的产业投资，继续研习智能制造的专业知识。
2015年，王克飞接触到SaaS（Software as a Service，软件即服务）概念，萌生做适合中小企业的MES（制造执行系统）的想法。直到2018年，蒲惠智造正式成立，王克飞创新性地将SaaS技术引入工业软件领域，自主研发低成本、模块化的全栈式工业“云化”软件，填补制造业中小企业的软件市场空白。
王克飞有着清晰的市场认知，“全国有38万多家规上工业企业，浙江有5.7万多家，其中98%是产值2000万元以上、4亿元以下的中小企业，结合杭州在云计算、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技术领域的优势，做好中小企业数字化转型服务，这就是我的市场。”
对国内工业软件而言，超过国外工业软件仍然困难重重，但也有弯道超车的机会，就好像新能源汽车这个新的赛道，工业软件“云化”可能会带来新的机遇。
王克飞从中获得极大的成就感，“像搭积木一样，搭建出很好用的系统，是可复制可推广的。”
后来，王克飞又考虑挖掘更多数据价值。新型工业“云化”软件不仅要帮助企业完成数字化改造，更为重要的是积累“数据”这一新的生产要素，通过挖掘“数据”价值来辅助企业科学地开展生产经营管理。
王克飞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创新在于有勇气尝试新东西，哪怕只比现有市场跑快半步，迈出探索未知领域的步伐已经弥足珍贵。
未来，蒲惠智造还将人工智能、数字孪生技术运用于企业生产管理，帮助企业将内部积累的数据转化为智能决策工具。
“创业最重要的是结果导向，现实也在不断给我上课。”王克飞有时感觉自己像人工智能一样，不断被各种现实的问题和困难“喂养”，经常面临极大挑战，“这些困难让我学着制定自己的OKR（Objectives and Key Results，目标与关键成果），只要不放弃，一定会成长。”
创业需要自己承担责任和压力，但也会有成就感，二者相辅相成。“我做的事情不受传统条条框框束缚，推陈出新的过程有失败很正常。我希望自己的孩子也一样走创业之路，创业是最大的锻炼，能学太多东西。”王克飞说。
优姿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韦伟的接班过程有一些戏剧化。
在企业面临存亡关头，在外留学的韦伟临危受命，回家接手企业的经营管理，最终带着企业走出困境。
（韦伟在一场青蓝接力（子承父业）的峰会上进行分享，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韦伟出生于1995年，2014-2018年的4年间都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奥尔巴尼分校读书。韦伟家中父辈经营着一家外贸企业，主要做婴幼儿洗护产品，至今已成立23年。
虽然就读的商业管理专业与经营企业相关，但韦伟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自己曾经比较叛逆，2018年以前也从未关心过企业经营状况。
直到2018年3月的一天，韦伟接到了母亲的一通越洋电话，那是他突然顿悟和决心改变的关键性时刻。
韦伟清晰地记得，母亲在电话里介绍了企业的困难，当时负债高达两千多万元，以至于企业利润无法偿还高昂的利息，需要靠民间借贷，“我记得母亲说尊重我的一切选择，如果我不考虑回国，公司会考虑将股权进行改革或分配。”
韦伟陷入了沉思，父母经营20多年的事业就这样结束了？
原本，韦伟打算在美国找一份工作，经过反复思考，他决定回国接班，至少试试看自己能做什么。
2018年8月6日，韦伟正式回到企业报到，做外贸业务员，一开始的3个月，韦伟对企业情况一头雾水，对外贸一窍不通。
韦伟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当时他拿着EXW（工厂交货价）和FOB（离岸价）两种情况询问带他的师傅，为什么一个产品有两个价格？对方只好从最基础概念开始介绍，而这两个术语是做外贸最基本的知识。
2018年8月到年底，韦伟家的企业经营依然陷入困境。
父亲让韦伟每天坐在他的办公桌旁边，一起听财务、采购、生产等部门汇报各种问题，正是在这样的困境中，韦伟第一次接触到经营企业的复杂性。
2018年底，父亲发现了深圳一家咨询公司开设的企业经营课程。带着几个月来观察企业经营的各种疑问，韦伟决定报名课程，为企业提供解决方案。
2019年之后，韦伟借鉴课程培训的方法，结合企业经营实际情况，对企业的薪酬体系、激励机制、经营思路做了系统的调整，逐渐帮助企业进入良性循环。2020年后，企业的销售额处于稳步增进的阶段，相比韦伟回国之前的数据提升了2倍多。
在许多艰难的时刻，父亲给了韦伟很大的试错成本，“接班过程中，父亲放权比较大。他曾经对我开玩笑，如果一家公司活生生被我经营至倒闭，说明我还是有一些厉害的。”韦伟笑着说。
犯错的过程也是成长最快的时候。
韦伟记得，刚开始做外贸时，父亲有一次让他检查生产标签的英文翻译。韦伟觉得这很简单，简单检查后就反馈给工厂生产，但全部生产完后发现有一个字母漏写了，只好重新再来。
这件事让企业损失了7万元。父亲没有怪罪韦伟，但这件事仍让韦伟内心过意不去，下决心之后做事更加谨慎。
从2008年到2018年，韦伟的企业已经参加了20届广交会，父母的理念是有必要去通过展会熟悉市场。韦伟则通过学习和参加咨询课程，总结出一套参展成交方法论。
“父母辈是带着样品漂洋过海去参展，在此基础上，我是带着成交的策略和工具去参展，通过各种方法给客户一个下单的理由。”韦伟说。
疫情三年没有线下展会，但韦伟持续积累自己的经验。2023年秋交会上，韦伟带队参展，拿到公司参展20多届以来最好的展会成绩。
面对组建销售团队和接任总经理的新情况，韦伟同样保持了勇于接受挑战的精神。
以往，韦伟父辈处于传统制造业的经营模式，80%业绩来源于义乌国际商贸城的档口，20%来自于销售。
为了重塑销售模式，2019年，韦伟从零组建起销售团队，由1人扩充到14人。目前企业60%的业绩来自销售团队，40%来自档口，在稳固原有市场情况下，扩充线上渠道，加快全球化发展。
2022年初，韦伟正式接任总经理的职位，第一年上任时，他仍比较茫然。
困难又出现了。在2022年下半年，疫情第三年，海外需求发生变化，企业只好停产停工。韦伟尝试过转内销，但门槛和资金要求太高，他决定开拓新的家居清洁产品赛道，又一次让企业在危机时刻渡过难关。
总结近6年的接班历程，韦伟的感悟是，持续学习、谦虚请教和上一辈的放权都很重要，“不能忘记请教，要谦卑地做人做事。哪怕做创新也不能忘本，永远记住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杭州汉城卫浴有限公司副总经理赵伊丽则是跨界接班，她之前是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演员。
2019年，赵伊丽跨行到外贸，挑起家族企业的担子。作为一位满世界飞的“外贸人”，赵伊丽的朋友圈更新时常在不同国家间切换。
（赵伊丽（右一）在展会上与采购商沟通，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这个新开拓市场我一定会再去，这次参展效果不错，但也有客户仍在观望，我和对方说，2-3个月后我会再来，到时候细聊。”赵伊丽和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谈起最近的一次参展收获，语气轻快，传递出果断和信心。
时间回到2019年，那时赵伊丽刚刚接班，内心有胆怯，但时间不等人，只好硬着头皮上。疫情阻碍了线下交流，她就开拓线上市场，不熟悉外贸流程，她从业务员开始，做自己的“1号员工”。
“一开始我连客户信息都不知道怎么回复，现在我能从对方询问的内容判断出购买意向。”赵伊丽说。
赵伊丽的企业做的是马桶盖相关产品，包括铰链、阻尼器等，一开始接班时，她完全不知道从何入手，“我需要销售的是一堆零配件，除了下游的马桶生产厂家，其他人根本不关注，我也完全不懂任何的技术知识，如何推销？”
这也是众多产业链上中小企业的问题，光环和品牌更多集中在下游的成品环节，大量做配件的中小企业想要杀出一条生路，只有不断地把产品做精做细，往专精特新方向发展，而如果缺少技术壁垒或者市场份额被分割，未来的道路会越来越难走。
众多中小企业厂二代接班面临的情况不再是守业，而是主动出击，无论是拓展新品类、开拓新业务，还是将原有产品更多地推向广大市场，都需要勇气、信心和极强的行动力。
赵伊丽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人，也充满乐观精神。
初中考入小百花班后，赵伊丽毕业后顺利进入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成为一名专业的越剧演员。几年后，考虑到家族企业接班，她决定辞职并去英国留学，读品牌管理专业，“因为是艺术生，所以我的英语基础不扎实，但要申学校，花了2个月考出相应的雅思分数。”这段留学的经历给赵伊丽做外贸打下一些语言和环境的基础。
说是接班，赵伊丽真正参与到企业销售团队时，仍然是困难重重。企业以生产制造为主，是传统的工厂接单模式，销售流程的概念并没有建立起来，她要面对的全新任务是，开拓销售渠道，从零开始跑展会，拓展各类市场。
赵伊丽面对的不是普通的消费者，而是全世界的马桶制造商，这些人可能在自己国家经营着老牌卫浴企业，对专业问题烂熟于心，对配件选择也极为苛刻。
如何把马桶和零配件卖给合适的工厂？赵伊丽下决心开始钻研，像年少时学戏曲苦练“台下十年功”一样，她又在外贸的新赛道中打磨自己的专业度。
“网络是很好的老师，我会从网络上自学很多专业知识，最终给客户科普产品的专业内容，突出技术性。”赵伊丽并不担心学习的问题，哪怕这一行业中大多数从业者都是男性，她也认为自己可以通过学习掌握足够的机械、材料等知识。
赵伊丽经过几年的努力，把企业产品出口国从2个拓展到了10个。
从第一次接触外贸，到现在逐渐成为成熟的“外贸人”，赵伊丽的心态由胆怯变成了自信，但更多了一份谦逊。赵伊丽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父亲对我说过，用心就会好，要尽到自己的努力，也不要为没有拿下的订单而懊悔。”这给了她在市场上开拓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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