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报新闻记者 文露漪 首席记者 张珈玮 报道
苏云瑞不敢将自己的故事发到网上,害怕没有人相信。在闹掰后,他与养父也彻底失去了联系。2024年过了大半,和此前多年一样,他仍然等待着自己出现在户籍系统的那一天。
在这个互联网科技发达的年代,没有身份信息、无法绑定微信和支付宝的人在大城市几乎“寸步难行”。然而,深圳男生苏云瑞出生就被抛弃,因为养父此前未办理收养手续,苏云瑞一直没有户口、身份证。作为一个在户籍系统里“不存在的人”,他靠着朋友给的电话卡、银行卡真真切切地生存了23年。
如今,他仍然渴望着找到亲生父母、拥有自己的身份。
“我的童年,就是没有童年”
从小苏云瑞从养父苏强(化名)那里得知自己是被收养的。那是2001年农历八月初八凌晨5点,苏强在东莞市长安镇捡废品,在一个做不锈钢产品的门店旁的垃圾桶里看到了一个被遗弃的男婴,孩子的头发还是湿的。那时30岁的苏强还是单身,便把孩子抱回家抚养。“养父说当时我身边还有一张纸,写着我的生辰八字,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张纸,也不能确定养父说的是不是真的。”苏云瑞说。
在苏云瑞看来,被苏强收养后的童年并不快乐,“我的童年,就是没有童年。”苏强给他起名“苏大娃”,直到2019年,苏云瑞才自己把名字从简单的“苏大娃”改成了“苏云瑞”。在苏云瑞有记忆后,他、苏强、苏强的对象陈丽(化名)一起租房生活在深圳市观澜街道大布巷,租住的房子是一间一楼的小单间。苏强干了一段时间帮人擦皮鞋的活儿后,又去废品回收站工作,平日两个大人外出挣钱,就把苏云瑞一个人锁在家里。
苏云瑞童年时居住的出租屋
在苏云瑞的印象中,童年最美好的记忆来自这间出租屋的窗口。苏云瑞经常隔着窗户看后院里玩耍的孩子们,慢慢地和孩子们成为了朋友,有时候他会和朋友们隔着窗户玩“123木头人”。因为出不去,苏云瑞总是数数的那个人。附近一家小卖部的奶奶看到苏云瑞被关在家里,也会隔着窗偷偷给他送面包吃。直到八岁,苏云瑞才拿到家中的钥匙,可以在养父母不在家时出门了。
苏云瑞并没受过多长时间的教育。五岁时,养父母把他送到幼儿园学习了一年。八岁时,苏云瑞又到家附近的锦明小学读一年级,因为实在调皮、上课静不下来,他只上了一年学就回到了家中。回家后,他开始跟着养父到家附近的一家美食城当洗碗工。从九岁到十三岁,苏云瑞从下午五点干到凌晨两点,一个月几百元的工资都给了养父。
苏云瑞曾就读过的小学
十三岁后,苏云瑞又随养父到了街对面的另一家菜馆工作,从端盘子做到了厨师,一个月工资从2000多元涨到了4000多元。
由于养父此前没有办理收养手续,苏云瑞没有户口、身份证,更没有银行卡。苏云瑞十七岁时,养父给了他一部二手手机,手机里的微信号绑定的是养父的身份信息。通过手机,苏云瑞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也自学了一些字。
2022年,苏云瑞离开了菜馆,决定自己掌握工资,不再交给养父。苏云瑞在附近一家小碗菜餐厅找到了工作,在第一次拿到了一个月的工资4200元时,苏云瑞拿着现金请好哥们小张吃了顿100多元的烧烤。因为没有自己的银行卡,苏云瑞也没有存钱的习惯,经常一收到工资就消费或者借给朋友们。2024年2月,苏云瑞和养父闹掰,养父收走了苏云瑞的钥匙。苏云瑞只带着手机,穿着短袖离开了家。
离家后,苏云瑞白天在小碗菜餐厅上班,晚上就在附近一栋公寓楼大厅的沙发上睡觉。“睡了几天后,被菜馆的一个顾客看到并投诉给了菜馆老板,最后我又辞职离开了菜馆。”
“我是被捡来的,还是被拐卖的?”
经历了离家、辞职后,没有身份、仅有千元积蓄的苏云瑞给好哥们小张打去了电话,小张在得知他的遭遇后,立马就让苏云瑞到家中一起居住。
作为苏云瑞最好的朋友,小张和他的家人给予了苏云瑞最大的信任和帮助。苏云瑞不仅睡在小张房间的沙发上,和养父闹掰后用的也是小张妈妈身份证开的手机号、小张舅舅空余的银行卡,苏云瑞因此有了新的社交账号。
在个人信息安全分外重要的当下,为何小张一家会向没有血缘关系的苏云瑞出借手机卡、银行卡?“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和他有十年友情了,比较信任他。他离家出走了很多次,也没有去偷、去抢。”小张说。
苏云瑞与小张相识于一次“被打”。大约2014年,苏云瑞在又一次被养父打后选择离家出走,每天找天台休息、在小吃摊捡别人吃剩的东西果腹。在流浪了四个月后,苏云瑞在一家名为“自由”的网吧帮老板打杂换取休息场所和食物。有一次,空闲的苏云瑞正围观网吧里的人玩穿越火线,小张正巧在现场。
“当时我和小张搭话,他不理我,我就用小石头扔他。他虽然比我小三岁,但是长得壮壮的,被我惹毛了就把我按到地上揍了一顿。不打不相识,后来我发现他和我是同一个学校的,他在打球时也叫上我一起,慢慢就成为了好朋友。”苏云瑞回忆。
之后,苏云瑞也跟着小张见到了张家人。小张和哥哥、父母住在一起,团团圆圆的一家让苏云瑞很羡慕。
小张家人们都叫苏云瑞的外号“蔬菜”,在小张家住了几个月,苏云瑞心中默默地把小张母亲当作自己妈妈,把小张的舅舅当作自己爸爸看待。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愧疚感,“感觉在别人家中蹭吃蹭喝,人家也不收我房租、伙食费。”于是,今年六月份,在小张家人给苏云瑞介绍了饰品工厂的工作后,苏云瑞马上就到工厂上班吃住了,一个月工资也有四五千块钱。
在解决了生计问题后,户口问题又提上了苏云瑞的日程。为了解决苏云瑞的户口问题,2021年养父曾带着苏云瑞在路边拦下大巴,回到养父河南省商丘市永城市李寨镇的老家办理落户。
“派出所要求我们找能证明我是养父当时捡来的证人,包括在深圳的房东、我的小学校长等,再让证人们写证明。最后我们的证明没有开整齐,人家不相信我到底是偷来的还是捡来的,老家户口也没办下来。从那以后,我就更疑惑,我到底是被捡来的还是被拐卖的了。”苏云瑞说。
对此,10月5日,李寨镇派出所负责户籍业务的工作人员表示,自己刚负责该工作一年多,没经手过苏云瑞的户口办理工作,如果苏云瑞需要办理户口,需要居住地民政局办理的收养手续和民警的调查报告,建议苏云瑞和养父到派出所户籍室咨询。
苏云瑞曾到观澜派出所报警
2023年10月、2024年3月,苏云瑞曾独自来到常住地的深圳市观澜派出所请求办理户口及寻找亲生父母,并在派出所采了血,但至今没有进展。观澜派出所户籍工作人员介绍,苏云瑞户籍需要跟随父母,养父没有办理收养手续的话可以先办理收养关系证明,苏云瑞则可以到派出所申报无户口人员。
今年8月底,他联系上知名寻亲人士孙海洋,委托其采血并比对血样寻亲。9月26日,苏云瑞又来到观澜派出所询问血样比对情况。然而,无论是在孙海洋处还是观澜派出所,苏云瑞都没能得到比对成功的结果。这很可能意味着一个残酷的结果——亲生父母并没有找过他。
“只想找到亲生父母,把户口办下来,娶妻生子”
在苏云瑞心中,其实早就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一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在情绪失控时,苏云瑞也曾想过了结自己。他对养父的感情则更加复杂,“我感谢他抚养我长大,但是我也恨他,他不信任我、打我,没有把我当作人。我觉得在那个家里最温暖的时候就是没有人的时候,我喜欢坐在黑黑的角落里什么都不想。”
他对家庭的模糊想象来源于养父老家的亲戚和朋友小张。在2021年回到养父老家李寨镇的村里后,苏云瑞难得地感受了“归属感”。养父家中有几个兄弟,其中一个兄弟春节时还给苏云瑞发了200元的微信红包,这也是苏云瑞人生中第一次收到压岁钱。
苏云瑞和好友在一起打球
而在小张家,他参加了好几次小张的生日聚会。看着家人给小张买蛋糕,小张妈妈给孩子戴上生日帽、拍照的场景,苏云瑞既为朋友高兴又有些难过。“我养父母从没有给我过过生日,长大了过生日时,我就叫上小张一起去吃烧烤。”苏云瑞说。
在苏云瑞想象中,一家人去深圳的“世界之窗”玩,应该是最美好的事。他曾无数次路过“世界之窗”的门口,但直到2022年,他才在小张的陪伴下去了一次。站在“世界之窗”门口,看到牵着爸爸妈妈的手的孩子,苏云瑞就哭了出来。之后,他又一个人去了“世界之窗”,只为了再去感受一次家庭的温暖。
他也曾看过同样被父母抛弃的刘学洲的故事,“我想问问亲生父母,我是不是被抛弃、卖掉的,为什么抛弃我?我也会害怕知道自己真是被父母卖掉的,也会恨他们,但是不可能像刘学洲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苏云瑞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亲生父母不要自己、双方也没有感情,那他只想找到亲生父母后把自己的户口办下来,“以往的事我都可以不追究,只要给我一个正常人的身份,我可以去干很多事,可以有我自己的人生。”
对自己的家庭生活,他有着美好的想象,盼望着有了户口和身份证后能好好挣钱、娶妻生子。他也曾有过喜欢的女生,但一想到自己是没有身份的人,到嘴边的表白就吞了回去,“就算有钱,没有身份也是耽误人家女孩子,何况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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