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香怒放的时刻似乎是花神对人间的许诺，候时乃艳，春节前后必是巅峰，这八年从没失约过。
元祐六年（1091年）3月，杭州知府苏轼陪同来自福州的好友曹子芳游览西湖后，乘兴拜访城外龙山真觉院，留下了千古传诵的《西江月·真觉赏瑞香二首》，诗云：“后土祠中玉蕊，蓬莱殿后鞓红。此花清绝更纤秾。把酒何人心动。”阅尽繁花无数的苏先生，把瑞香与扬州后土祠珍稀名贵的玉蕊花和汴京宫廷里富贵无双的红牡丹相媲美，认为秀美清雅的瑞香更胜一筹。他非常激动，把酒问青天，问的不是明月几时有，而是谁能不为此花心动！
正是苏轼，开了吟咏瑞香的先河，此文案带动两宋无数诗人识得瑞香这灵花异香。孔武仲、王十朋、杨万里、李之仪等先后吟咏，仅宋代花谱专著《全芳备祖》就有20多位诗人近40首诗赞美瑞香。瑞香声名远播，惊动大宋朝臣，宋朝宫廷认为瑞香是流落民间的“王宫贵族”，要快快召入宫来。瑞香因此在宋人的生活中出圈，还在苏轼笔下穿越时空：“领巾飘下瑞香风，惊起谪仙春梦。”
人与花的缘分，就像男女的一场恋爱。有的青梅竹马，早已是彼此心中的白月光；有的是日久生情，渐入佳境，终结佳缘；有的是机缘巧合，只因为在人群中看了一眼，从此再也不会分开。我与瑞香结缘，属于后者。
2015年寒冬时节，我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入院紧急救治，依靠保守疗法和自我修复挺了过来，拿我母亲的话来说“承天之佑，逢凶化吉”，十五天后，我被抬着回到杭州的家，因为第二天就是除夕。
朋友们布置我的卧室，捧来一些花束和盆花让我挑选，想让房间增加点生气和喜庆气氛，我一眼选定一盆有袭人香气的木本植物，让她们放在楠木花架上。
看那花叶是双色的，叶片是椭圆形的绿色，叶缘金黄，花形像绣球花又比绣球内敛和秀丽。花香盈室，在生死线上搏击过一回的人，已没有元气与时有时无、若即若离的花香捉迷藏，这明明白白的香气正可以平稳我的呼吸、稳定我的情绪。朋友介绍说，它叫瑞香。这就是苏轼笔下的灵草异花？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在柔和的灯光下，瑞香枝干婆娑，花球饱满，每一朵打开的花苞如同无数双温柔的眼投向我，而医院里每天渗入我静脉的点滴像眼角冰凉的泪滴。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开始有了生机，我的味觉、嗅觉、视觉开始复苏。
我在家休养三个月，陪伴我的瑞香唤起我对生命的迷恋，香气如同平静湖面，苍茫而浩瀚，一阵风来，漾出花潮，我只管随波漂荡，在花香中醒来时，常感觉自己抵达幸福的彼岸。我渐渐从可以坐起来到站起来，我终于面对面看到瑞香笔直的棕色主枝，在盆面上分出枝杈，那斜生出来的枝杈枝梢坚实，就像是《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驯鹿的犄角，充满伸展的力量。生长在枝顶的花簇正面粉白色，瓣背紫红色，盏形花序，覆满枝头，好一个“幽香逸艳独婷婷”。
一个多月后，晨光梳理着花叶花瓣，花球渐渐从鲜嫩的粉紫变成枯萎的棕黄，但始终团结成簇，每朵花似乎都不愿意各自零落而踽踽独行。在三月末的一个晌午，我用手轻轻地把它们团在手心，稍稍紧了一下，花瓣一簇簇地落在我的手中，我把它们铺在泥土上。夕阳透过阳台玻璃反射过来，瑞香的花叶依然碧绿，瓣沿金光闪闪，其叶长固，四季不凋。清明前后，瑞香的梗枝上冒出一个个芽头，金边瑞香开始酝酿新的生命。
病愈后我回台州上班。我担心瑞香孤独，从花卉市场找到两盆相同品种的瑞香，相互陪伴，一转眼已过八年。
这八年，我遥控指挥儿子照料瑞香。儿子如同苏轼笔下分不清瑞香和丁香的曹子芳，对花不用心。我嘱咐他周末端起盆子掂量一下，轻了才可以浇水，或把手指伸进泥土两寸，泥土是干的就可以浇水。有时我好几个星期来不了杭州，儿子被我千叮咛万嘱咐搞烦了，就让我在视频上自己看该不该浇水，我隔屏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据说瑞香可以换盆但不能换土。一年又一年，新土越添越多，植株越来越高。浇的又是我储存在黑塑料桶里的淘米水，实在有点难为他。最操心是酷夏，我十分担心瑞香的耐受力，请儿子把瑞香移到阳台阴一点的角落，为了瑞香平安度夏，我与儿子讲话的语气温和得有点巴结奉承。
瑞香会在每年立冬时节顶出一小瓣花芽，随后就像婴儿的脸，一天一个样，一个星期不见，花芽一根根冒出来，小雪过后，它吸足了阳气，在冬至前后长成小型的绿色佛手样，随着小寒大寒时节的到来，瑞香萼瓣颜色从青绿变成粉红，花苞从柔嫩变得松针般刚健，一簇花蕾有十二到十八支花箭，整个花盆看上去像童话世界的兵器库，突然有一天一支箭射了出去——第一朵粉白的花开了，接着，第二朵、第三朵……所有的花朵组成十二花神头顶上最动人的花冠。
瑞香怒放的时刻似乎是花神对人间的许诺，候时乃艳，春节前后必是巅峰，这八年从没失约过，让我无比惊叹。我曾想，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刻，是在冬日的暖阳下，沉浸在瑞香清绝浓郁的芳香中，翻开书页的那一时，还是阳台上瑞香的清绝之香气闯入室内，我在床上伸展懒腰的那一刻？
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恰恰相反，要知瑞香，必须拥它入怀。亲爱的朋友，在寒冬腊月，或是新元初启，捧一盆瑞香回家吧。拥有它，你便知它色、香、姿、韵的独绝；拥有它，才知它是何等的清雅绝伦，通达人性，端丽祥瑞。（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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