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学院院士,海洋地质学家,同济大学海洋与地球科学学院教授,中国深海研究领域的主要推动者之一。
他是科普老顽童,也是新晋网红科学家。他是一位有170多万粉丝的“85后”视频博主,致力于用深入浅出的语言向公众传播有关海洋的科学知识;也曾在82岁高龄3次下潜到1400多米的深海,以无穷的好奇心探索海洋的秘密。他是终身学习的典范,60岁之后依然不断跃上新的台阶。
2023年12月15日,《中国新闻周刊》2023“年度影响力人物”荣誉盛典上,汪品先获评“年度教育人物”。主持人对他说,一个五岁的小朋友要在课上做PPT展示,因为看了汪爷爷的科普视频把主题定为“深水珊瑚”。汪品先听后说:“小孩子的反应,是一个教育家能得到的最高的奖赏。”
汪品先今年87岁。五年前,他潜入1400米的深海。在全世界做成这事的人中,他是年龄最大的一位。这几年,在中国古海洋学奠基人、南海深海科学研究开拓者的身份之外,汪品先又多一个更出圈的标签:科普老顽童。他在2021年6月9日入驻B站。首条视频上线后24小时内,随着年轻网友们“汪爷爷”弹幕一起而来的,还有10万粉丝。三个月后,他成为“80后”百万UP主。
时间是汪品先的朋友,也是他的敌人。他60岁后才有“拿得出手的成果”,随后的近三十年人生是“加速的”。他听过一种说法:70岁的人考虑年度计划,80岁的人按月规划,到了90岁就要“按天算了”。但他觉得自己身体尚好,规划依然是向前看2~3年。按照未来两年的规划,他的主要精力将回归科学研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已经录好了一个视频,我将要和B站的网友们说再见了。”
“我这个人是‘海派’的风格。”在上海生活了一辈子的汪品先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第一,我不讲别人讲过的东西;第二,我喜欢做事情在顶峰的时候下来。”
“离世俗很远、离世人很近”
几十年来,汪品先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部刻钟。每天早上七点,他准时出现在办公室,一直工作到半夜12点。最近两年,因为生了一次病,才把回家时间提前到9点半。他不用手机,如果约在哪里见面,只能提前通过办公室电话或邮件说好时间、地点,他届时会准时出现。他对自己的每一分钟都有规划,并严格按照规划执行,就像他每日唯一的运动是骑单车往返家与办公室之间,风雨无阻。
因为之前耽误了几十年,他在人生的后半场,一直在追赶时间。1999年,他62岁,主持了国际大洋钻探计划在南海的第一个航次;2011年,他75岁,推动中国启动了规模最大的深海基础研究项目“南海深部计划”;2017年,他81岁,发起并获批了一个总共20多亿的大项目海底观测网;等到他82岁的那年春天,在9天内3次乘坐“深海勇士”号下潜到1400米深处,汪品先终于亲眼见到了自己研究一辈子的深海。
“深海是很好玩的。”这是汪品先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人们都叫他老顽童。他讲话时,两侧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大大的弧度,喜欢手舞足蹈,他的声音最吸引人,语调高昂,节奏轻快,这绝不是一个暮年之人的声音。“200米以下的深海一片漆黑,一旦你下去,就会看到另一个世界,海底的美是世人看不见的,我有责任把它呈现给大家。”汪品先说。
晚年,汪品先投入了大量精力做科普。他认为,科学家需要和社会对话。首先,科学研究的大目标往往是社会难以理解又认识不足的重大问题,要大声疾呼以唤起广泛注意。其次,教育固然是全社会的问题,但“在知识界最为敏感”,应主动培育“科学家精神”。最后,许多美与趣味,只有用科学家的眼睛才能发现,值得与全世界分享。“光说科学有用,不说它有趣、好玩、可爱,是偏颇的。”
汪品先想通过科普告诉大家,很多科学的源头创新“不是因为它有用”,而是“我不解决这个问题就睡不着觉”,这才叫科学家精神,科学最大的驱动力是好奇心。他在B站推出的视频,不仅介绍他心心念念的海洋,还分享一些有趣的科学问题。“你设置的问题,不能是老师考学生的问题,不能是教科书上的问题,那没意思,也没人看,应该是小孩子对世界天然好奇时会产生的问题。”
一次,他去杭州开会,路过杭州湾大桥时,司机问他:江水为什么这会儿退潮?退潮之后,水去了哪里?“我说这个题目真好!”于是,他更新了一条视频,标题是:“退潮之后,海水去哪了?为什么钱塘江的涌潮更壮观?”很快收获了百万级播放量。在汪品先看来,“科普要教的不是知识,而是问题”,因为科学发展到现阶段,真正的问题在哪里,这点一定要学透彻。“教问题是很难的,我自己这辈子走了很多弯路,有很多人说,到了退休时才知道什么叫科学。”
向更深层看,汪品先认为,当前中国科学研究缺乏的是创新的文化土壤,“中国现在不缺科学家,缺的是科学家精神”。于是,2021年,他于耄耋之年主动在同济开设公开课《科学与文化》,这也是他科普视频中的部分内容。每次教室里都坐满几百人,课后经常有学生追到他的办公室提问,汪品先喜欢和他们交流。如何从科学角度看文化、如何从文化角度看科学,是他晚年最关注的课题,“所以我在学校里上一节课,至少小范围内还是有一定效果。”
中国科学院院士、厦门大学海洋与地球学院教授焦念志是汪品先的后辈兼好友。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汪品先“离世俗很远、离世人很近”,“他不在意人情世故,敢说敢做,一心只做自己的深海研究。但他并不高傲,非常和蔼,专家叫他先生,学生叫他老师,孩子叫他爷爷,粉丝叫他汪院士,各层次的人都愿意和他交流。”
在汪品先看来,当下中国的科学研究有一种急功近利的文化。主持“南海深部计划”期间,他发现很多论文在因袭西方科学界提出的观点。“这实际上是一种‘外包工’,人家出题目,你买了人家的仪器,然后又到人家那去发表文章,证明人家的牌子是好的。”在他看来,中国必须想办法进行科学转型,从“劳动密集型”转向“深加工型”,做原创的科学,这是他推出“中国学派”的真正原因。
汪品先很欣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学校园里学生的“那种劲儿”,他们一心求知、求真,敢在课堂上“挑衅”老师。如今,这种学生越来越少。他说,科普的真正意义,其实是返璞归真。“罗素说过一句非常好的话:人生来是无知的,但不是愚蠢的,是教育使人愚蠢。我经常问自己,我作为教师,我是使学生变得更聪明了,还是更愚蠢了?”
“海水是通的”
两个月的海上航行,汪品先每日工作超过12个小时,唯一的休息是站在甲板上看海和看鱼。这是1999年,首次由中国科学家建议、设计并主持的国际大洋钻探ODP184航次启程。船上成员平均年龄只有三十多岁,但首席科学家汪品先已经62岁。
对汪品先来说,真正的学术青春刚刚开始:在全世界最好的船上,全世界最有本事的海洋科学家每天待在一起,交流的只有科学。“这种高质量的交流和高效的合作,我以前没见过,这才是现代科学。”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道。
20世纪50年代初在上海格致中学读书时,由于时任校长、地理学家陈尔寿的启发,汪品先对地理、地质与海洋早早产生兴趣。1955年,公派到莫斯科大学读书时,汪品先的专业是古生物学。1960年,他毕业后被分配到华东师范大学新办的地质系,1972年又随海洋地质专业调入同济大学。这是一个很新的方向,最初的建设目的是为了“海上找油”,汪品先那时的工作是在蚊蝇乱飞的废弃车间里,用搪瓷饭碗泡开黄海勘探送来的海底沉积物,再用自来水淘洗,放到难以对焦的显微镜下观察微体化石。“所做的只是一种普查工作,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科学研究。”汪品先说。
1978年,中国石油地质代表团访问美国和法国,这是“文革”后中国最早出访西方的代表团之一,汪品先就在其中。彼时,美国大石油公司和名牌大学都在研究海洋、勘探海洋,国内对海洋的认识还停留在“舟楫之便,渔盐之利”。
地球表面,人类生活的大陆只占29%,剩下71%都是海洋,超过2000米的深海区又占海洋总面积的84%。汪品先对身边的人反复说:人类对深海的了解还不如月球,明明海洋和人类自身的关联更密切,为何要“舍近而求远”?
当时,世界的地球科学正经历一场由大洋钻探引起的革命。这是始于1968年的国际合作计划,在中国1998年正式加入之前,主要参与方是美国、日本和欧洲,目前共有二十余个国家和地区参与。科学家们用特殊装备的钻探船在水深几千米的洋底打钻,通过对海底岩芯的分析,揭示出地球表面运动的种种历史。大洋钻探的结果证实了20世纪最重大的发现之一——“板块学说”。
1978年第一次出国时,汪品先就听说了大洋钻探,他很快意识到,这就是“深海研究的最前沿”。1992年,汪品先当选院士的第二年重返曾访学的德国,只做了一件事:说服德国和中国合作考察深海。这是1994年中德联合“太阳号”科考船第95航次的缘起,也为1999年南海的大洋钻探(ODP)184航次奠定基础。汪品先称,ODP184航次的船上几乎三分之一都是中国人,汪品先担任该航次的首席科学家。
ODP 184航次源于汪品先1997年提交的建议书《东亚季风在南海的记录及其全球气候意义》。这是汪品先第一次向ODP提交建议书,此前,有些其他国家的科学家提出的建议书“十年都没有被选中”。“头次就中”的原因,是建议正好击中了国际学术界的热点。汪品先分析说,当时对季风气候形成的理论假设,只有来自印度洋的证据,东亚的研究则是空白。当时的中国刚刚开放,他提出把“南海的材料拿出来”,通过海底沉积物记录追寻东亚季风从何处来、如何演变。
“中国的大洋钻探几乎是从一张白纸开始学起的。”中国科学院院士、同济大学海洋与地球科学学院院长翦知湣对《中国新闻周刊》形容。在他看来,在白纸上写下第一笔的人,就是汪品先。
1999年2月12日,ODP 184钻探船从澳大利亚西部起航,缓缓驶向中国南海。这艘“世界上最高效的船”共取上来5000多米深海岩芯,获得了3200万年以来南海演化和气候变迁的历史,在上世纪末,使中国的海洋地质学进入新的阶段。“我自己很幸运,很早就开始和西方合作,再加上英语比较好,和外国人很谈得来,交了不少国际上的朋友。我活跃的性格也与这种交往有关。”汪品先说。
翦知湣还记得,1986年的国庆节,他从北大毕业后想去读汪品先的研究生,头次去家里拜访,汪品先只让他做一件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读一段里面的英文。汪品先认为“海洋科学比别的科学更加全球化”,“因为海水是通的”。
“踩下一个脚印”
南海大洋钻探的经验,让汪品先在60岁后提出了两个“拿得出手”的假说:气候变化“低纬驱动说”和“南海不是小大西洋”。二者都挑战了国际主流观点,后者更具颠覆性。
汪品先说,地球科学的建立一开始就带有“欧洲中心”的印记,多数证据来自北大西洋。“大西洋模式”认为,世界各地海盆的形成都和大西洋一样,来自板块内部张裂,其关键证据是一种蛇纹岩。但汪品先在南海钻探时却没有找到它,“这说明,南海不是小大西洋,大西洋和太平洋是两个故事,可能有不同的形成机制”。
目前,这两种假说都还未成为主流理论,仍待更多来自深海的证据确认,但这不妨碍汪品先在西方理论外,大胆推出了“中国学派”。
在上海长大的汪品先,常说自己是典型的“海派”。他觉得,“海派”的表达和做事方式就是“出乎你的意料”,自己“从小就是这样”。“给学生上课,假如我今天这堂课上没有什么‘意外’,就像面包里面没有葡萄干,我自己就提不起精神来。”他还常说一句话:我做的事情,国内没有第二个人这样做。
宽阔的学术背景和严谨的思维,是汪品先能够“标新立异”的底气。焦念志对《中国新闻周刊》描述,汪品先知识面很广,而且喜欢学习其他学科方向的知识,愿意和不同学科的人交流。交流中发现了新线索,还会查阅相关专业文献,下次再交流时就会提出自己的认识,不盲从权威。
同济大学海洋与地球科学学院主任刘志飞在1999年成为汪品先的博士后,后留校任教。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本世纪初有段时间,汪品先每隔几个月就会给课题组开会,内容是分享他近段时间的阅读体会,通常是发给每人一册阅读笔记复印件,十来页的活页纸放在一起,每次一个主题。刘志飞说,汪品先是一位“标准的科学家”,每次开会总能提出一些新的观点,而且经过深思熟虑,“很多知识我们都没有听说过,但他总结得非常好,课题组内很多新的研究方向就受此影响”。
近几年,汪品先的目光从海洋扩展到了更大的空间。他提出,深海研究的出路和价值,在于整个地球系统。“现在科学界的共识是地球内部储存的碳量比地球表面多好几个量级,但内部究竟怎么影响表层,还没有解释。这就不能仅停留在地球表面,还要追到地幔中去。”汪品先说,深海,正是进入地球内部的入口。
直到现在,这依然是一个很新的方向。汪品从南海研究时起,就“向着一个比较宽的方向”逐步推进,在学科交叉过程中有了一些新认识,最后凝练出“基于海洋”的地球系统科学。
现在,汪品先每天仍坚持阅读大量前沿文献,“我有时候会和老伴说,今天又有一个什么样的新想法,不会每天都有,但常常有。”汪品先说,接下来两年,他要“回到地球系统科学上”,“把很多系统的东西嚼烂了,连起来。”他手里还积攒了上千份笔记,也准备把它们组合起来,希望能在走之前“踩下一个脚印”。
这个脚印现在还没踩下,但他还是喜欢李白的一句诗,“天生我材必有用”。他暗暗想:要树立一种新的理论,未来可能会颠覆整个气候演变原理,不仅针对地球的冰期变化,要比这个远得多。“科学的东西要颠覆不是几年、几十年,是一个长期过程,我是来不及了,但至少先把问题提出来,至于谁能回答,走着瞧。”
本文链接:http://www.gihot.com/news-8-969-0.html汪品先院士:中国不缺科学家,缺科学家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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